霸

　　有个来中国办事的法国人，碰巧会两句汉语，在一家茶馆和我相遇后，就问我汉语里的“霸”字，究竟是好词，还是坏词。我说“霸”字不是好词，如“法国人反美国霸权”的“霸”，就是“强悍蛮横”的意思。他听后说，不对吧，你们的很多商品，就是以“霸”做商标的，如“浴霸”，“解霸”，“面霸”等，可见这“霸”字，是你们喜欢的词。这问题是我没想到的，故一时语塞。他见我脸上有惑色，就从旁解释说，在我们那儿，反霸的人，不见得都爱平等，比如我有个“反美霸”的朋友，对拿破仑、路易十四的霸，却很津津乐道；可知他的反霸，不是霸不好，而是因为别人霸，他不霸。我猛吸了一口烟，不解地问道：“你是说我们这里也有这样的人？”“对呀，对呀，”他兴奋地搓着手说，“有人拿‘霸’字做商品的牌子，不正是这心理的流露？”
　　“妈的，”我暗骂一声，“这厮还给我设套。”但我定了定神，反驳说：“你那儿或有这样的人，但我们这里，人人都是爱平等的。至于有的商品叫‘霸’，那也不流露什么。只是有人不识字、不知‘霸’的含义而已。你知道，汉语中同音词很多，比如法语的ｐｅｒｅ，汉语中也读‘ｂａ’（爸），意思则是‘父亲’，这总不是个坏词吧？人们可能把两个ｂａ搞混了。我们是发展中国家，好多人并不识字。”他听后张大了嘴，一副喉咙发干却又想不起找水喝的样子。
　　我知道这话不能服人，也不能服己。只是聊为戏言，不丢国人面子而已。但平心讲，我觉得他的话有道理。咱们其实是不怎么爱平等的。霸之外，流露这心理者，商标中还有“豪”，有“帝”，有“王”。搞房地产的人，也每称你买我的房子，就是“显赫的象征”，可步入“上流社会”。知识分子也自称“精英”，以示有别于庸众。而美国报刊中，“精英”则往往是骂人的话，如出身高门的老布什第二次竞选时，自称ｅｖｅｒｙｍａｎ（和大家一样的平常人），称好莱坞的人为“精英”。一个演员回骂说，谁是精英？你才是精英。瞧你的名字，乔治赫伯特·沃克尔·布什，不是豪门出身的人，谁叫这名字？瞧你的衬衫，翻袖（老派的名贵衬衫，袖口往往折为两叠），金扣，普通人谁穿这个？这一通斗嘴只是个例子，说明在那里，凡公共人物，公共产品（如商品），最好是别与“精英”、“帝”、“豪”或“上流”沾边。霍夫斯塔特的名著《美国的反智力传统》一书里说，美国人讲常识，爱平等，对普通人不易解或不易知的事，自来很戒备；故示身价，以示自己的智力、出身或所用的商品与平民的有别，那就是反社会了。靠普通人买账才能推销出去的公共人物或商品，尤其不能这样；即便你“豪”你“帝”，也该摆出平民的面孔。居“上流”，称“显赫”，你想倒霉不成？
　　美国不是事事好，但这一点比我们强。法国人说得对：以“霸”、“豪”、“显赫”、“上流”相标榜，确实说明我们有问题。
　　摘自《杂文》